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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夭儿,夭儿。”

    他扳过桃夭薄弱却僵硬的肩头,面对面看着她,桃夭吓得恨不能缩成一团,“夭儿······你看看我好不好?我爱你······我是真的爱着你······你不要怕我······不要丢下我······”

    “不是的,你记错了,你不爱我。你只是骗我说你爱我,骗我爹爹说你爱我骗芳星们说你爱我,骗老黄说你爱我,骗心月狐说你爱我,骗尽了天下人,骗得久了,连你自己都信以为真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的,夭儿······你相信我,你听听我的心,我是爱你的······”他手足无措地将桃夭抱入怀里压在他胸膛上,苍白地解释这,方寸大乱得近乎逼真。

    桃夭缓缓摇着头,“我虽然傻,但是即便我再傻,现在也全部清楚了······你一开始接近我只是因为我是泰乌身边的人,你想一探敌情,之后你渐渐疑心我是星神之女,天后寿筵时,你设下的水结界被我破除,自此你便彻底确认了我的身份。”

    “那日,爹爹领我上天界。北天门外,你明明看见了爹爹立在撑天柱后,却故意佯装未看见,佯装不知我是星神之女,诱我说出喜欢你的话来,让爹爹以为我们二人两心相悦情投意合。你还指天誓日说出为了我不惜要违逆天帝与爹爹立下的婚约,因为你知道,爹爹已知我母亲之死乃是天帝与天后所为,恐爹爹因为天帝的缘由撤销这门婚事,那样的话,你便会彻底失去星神爹爹这一坚强的后盾。爹爹良善,若是见我倾心于你,必不忍拆散姻缘,还会全力支持于你。如此,你若与泰乌相斗,胜算便可添上一成。”

    “你任由我出入沁桃宫,,任由泰乌频频见我,仅是为了用我托住他。你送我魇貘兽,为的只是掌握我的行踪。”

    “那一日,佛祖爷爷在西天大雷音寺开坛讲禅,六界诸神众仙皆赴,天后未去,你恐怕一下子便料到了端倪。你不慌不忙将天帝和星神爹爹领了进来,看着我诈死却只字不透,你眼睁睁看着爹爹心痛疾首误以为我已死,借着爹爹的手来杀天后,却不想被泰乌挡去。然而就算天后未死,泰乌重伤,天后入狱,你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了”

    “爹爹被那鸾凤毒辣残害,你明明知道真凶,明明知道我怀疑泰乌,你明明知道······”

    “可是你对我说:‘星神为报弑女之仇欲取天后性命,火神代授三掌,重挫,其母入狱,火神怀怨于心,又恐水神不能释怀再度残害其母,遂灭水神,永绝后患!’”

    “三年,三年里你知晓泰乌一直知道你在调兵遣将,知道你欲夺天位的野心,你料定泰乌会在关键时刻拿住你的把柄发难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,你不仅是个布棋圣手,更是一个赌徒,不是吗?”

    “大婚之时,一场豪赌。不赌别的,就赌泰乌会闯入婚殿,就赌我会为父报仇!殿外的十万大军根本就是幌子,你的赌注其实仅仅押在了一个人身上,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······”

    “而我,就是那枚筹码。一招定输赢。那次,你彻底大获全胜,满载而归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,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放过我呢?我找老君求丹药,老君答应我考虑一夜,你第二日便佯装替我游说老君,实则阻挠我取丹。你明知我过去最珍视的便是灵力,将灵力看得比我的性命还重要,因而你便为老君支招,让我以六成灵力换金丹。你以为我定会不舍,而老君也保住了丹药,最后我会感激你的游说之情,而老君亦会感激你的建议。岂料,我却毫不犹豫地献出灵力换来了------金丹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,你又如何会漏算一步?你事先便防了万一,在老君的丹药中动了手脚,届时,若是万一我肯献出灵力,换得的也不过是一枚有残缺的丹药。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可以这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?你怎么可以如此步步为营,算计得分毫不差?你怎么可以让所有人都沦为你的棋子、被你利用,却还将你视为这世上最干净清澈、良善贴心的人呢?”

    “如今,你已经坐稳了天帝之位,整个天界除了月下仙人,无一人会与你叫板,而月下仙人根本威胁不到你高高在上的帝位。你的夙愿已达成,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呢?”真相暴露在烈日下,明晃晃的叫人无处可盾。

    他低垂着眼,对桃夭所言不置一词,煞白着脸不可辩驳。

    “你至今唯一漏了的一点,恐怕就是你从未料到那金丹虽然缺了一味药,却仍旧凑效,你未曾料到泰乌这么快便复生了,如此短的时间内便统领了魔界与你分庭抗礼。”

    一股冰意从头顶心淋到脚底,桃夭抖得牙关发颤,“你莫不是……莫不是还想用我去对付他?”

    桃夭慌乱之间生出一股蛮力狠狠推开了他,他跌倒在地上,她嘶哑着声音道:“没用的,他已经对我没有丁点儿情意了!他恨我入骨,恨不能亲手将我碎尸万段,他爱上了别人,爱上了我的杀父仇人……”

    桃夭哽咽着后退,泣不成声,“你放开我吧!我再也不会去伤他了!”

    “不是的,夭儿,不是的!”他半跪着身子将桃夭拢进怀里,任凭她拳打脚踢也不放开,“我错了,过去皆是我错了。可是,如今我是真的爱着你,爱得我痛不欲生,不能自拔……我看见了你的梦境,看见了梦境中你们的缠绵,你可知当时我是何等心情?我恨不能举剑毁了自己的魂魄,若我从未存在,又如何会遇见你,不会遇见你,便没有这样的痛彻心扉……可是,我清楚地知晓,我必须忍,只有忍到成为真正的强者,强到没有人能对我不低头,才能牢牢地扞卫住我的爱人,让我的爱人心悦诚服地追随着我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三番两次偷偷潜入邪灵界去看他,我皆当不知,我只当你是上瘾,就像当年吃糖一样,总要一点一点慢慢戒去,不能一僦而就。”

    “后来,果然你去看他的次数就越来越少,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。再后来,你在天河畔答应与我完婚,你可知晓,我那时有多么不可置信?我高兴得心都要飞起来了,我那时想,只要你能与我顺利完婚,再无节外生枝地与我平淡相守一生,便是要我拱手送出天帝之位,也未有不可……”

    桃夭看着他慌乱得逼真的脸,听着他说着天大的笑话,茫然地只知道摇头。

    “夭儿,你可以不信我,可以不爱我,可以恨我,但是你绝不可以离开我!”桃夭顿时感到心被掏空了,孤立无援,只能绝望地看着他,只见他苍白的面颊上一行清泪滑落,落在我的额头,“夭儿,我错了,但我却不悔!”

    错了,她也错了,她错得离谱,错得荒谬……

    可是,黑龙他又如何听得见呢?

    原来,这世上有一种伤,可以嗜心蛀骨。

    唤作--忏悔无门。

    ........

    “夭儿。”桃夭继续摆弄手上的花草,只当什么都没听见。

    他将桃夭囚禁了三个月,任凭她如何哀求,皆是温和的一句话,“我不会放开你,亦不会告诉你金丹所缺之药,春天一到我们便完婚。”

    一个月后桃夭再也不求他,再也不说话,只当他是一丛荆棘。

    他每日都来,总是温言软语地和我说话,三餐过问,细致到连茶水的温凉都要把控得刚好,坐着怕她腰疼,躺着怕她背疼,一副恨不能将她捧在手心的样子。

    仙侍仙姑们皆替他鸣不平,觉得桃夭十分不识抬举,总说天帝陛下这样痴心的男子天下少有。

    是啊,世上哪有一个男子能对一个女子好到这般极致?若真有,那便必定是假的。

    所谓完美,皆是幻象。若非亲身遭遇,谁又能相信这样温和雅致的背后竟是如此的狠辣?

    “你们都下去吧,我想与星神单独说说话。”他挥了挥手,将左右仙侍屏退,俯下身道,“夭儿,你这是在做农活吗?”

    桃夭手下一顿,是他的声音,是他的样貌气息,只是这口气……

    “美……夭儿,本神来了,你怎么还不起身相迎?你不能仗着本神如今正宠着你便如此怠慢,你可晓得我为何要做天帝?天帝的一大好处便是除了天后以外还可以纳许多许多的天妃。”桃夭放下铲子,道:“随便。”

    许久不曾开口,声音有些沙哑。

    “哎呀呀,如此冥顽不灵,看来本神药好好儿调教调教你才是。”他单手扶着下巴,头疼得满面惆怅,“只是,要怎么调教才好呢?”

    他忽然摸上桃夭的手,惊得她一下便要举起铲子拍他,他却捏了捏她的手心,郑重地道:“让本神关上房门好好儿调教调教你!”

    说话间便领了她一路火急火燎地往厢房中行去,一路上仙侍仙姑瞧着她们握得牢牢的手,再看看她们行去的方向,皆是如释重负地暧昧掩口一笑,桃夭立刻黑了半边脸。“你来做什么?”

    一入厢房,桃夭便甩开袁翼君的手。

    “美人,你太伤我的心了,我这次可是拼了身家性命来英雄救美的!”

    袁翼君苦了苦脸,瞧见天帝的脸上扭出这样的神情,桃夭一时觉得浑身不适。

    “不多说了,好不容易等到今日佛祖开坛讲法,他不在天界,事不宜迟,再晚恐怕他便要回来了。”袁翼君从袖兜中放出两只鹩哥,又掏出一张纸往桌上一压。

    纸上潦草地写了一行字:“借星神一用,探讨双修之真谛。”

    桃夭看清字迹的片刻,只听那两只鹩哥立在床头一唱一和地哼哼起来。

    “嗯……啊!不要……讨厌……”

    “嗯……哼……嗯……你好美!”接着便是一阵啾啾的水声。

    桃夭一愣,被袁翼君不由分说拽着从后窗飞出去的时候,方才醒悟过来,险些跌了下去。

    后院外结界开了一道几不可察的缝隙,袁翼君扯着她便化成水汽钻了出去,一路飞到天河边,他一把将桃夭压入天河之中,字迹亦紧随其后潜了进来,借着天河之水避开一队巡查的天兵之后,方才飞过天河出了天界。

    桃夭远远瞧见一个着一身红纱衣的少年,袁翼君化回原样,颠颠儿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,少年被拍得一个踉跄险些跌倒,正是狐狸仙。

    袁翼君道:“丹朱,多谢你用法器帮我们开了一道口子。”

    狐狸仙撅了撅红艳艳的唇,不情不愿地瞥了桃夭一眼,对袁翼君道:“我是帮你,又不是帮她!如今你既已出来,我便走了!”

    袁翼君一扬眉,道:“你怎么越老脸皮倒越发薄了,不必含羞,美人和我不分彼此。”

    说着又拉了桃夭的手左右看着,心疼地道,“可怜我家美人,真是太可怜了,原先放养便已经很苗条了,如今圈养着,越发瘦骨伶仃了。还日日被那天帝逼真做农活,瞧瞧,大拇指都瘦了一圈!再这样下去,怕是就要变成农妇了!”

    桃夭镇定地收回手道:“多谢袁翼君关怀,只是你方才瞧的是尾指,不是大拇指。”

    “哦,我说怎么这么长!”袁翼君恍然大悟,又道,“美人,今天我好不容易挑了这么个天帝出去的日子,又用私藏了近五万年的‘易行换息绝对像仙丹’将自己变成他的模样,与丹朱联手将你从天界偷出来。面对这得来不易的奢侈的自由,趁着月下仙人在跟前,趁着天帝还未察觉,天罗地网还未布下,你有没有什么愿望,皆说出来吧!”

    桃夭一怔,袁翼君挤眉弄眼,补充道:“譬如说私奔之类的愿望。”

    狐狸仙立在一旁,一脸前所未有的严肃,定定地瞧着桃夭。

    桃夭垂下了眼,良久后,方才鼓起勇气用她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道:“我想去邪灵界,我想见见他……”

    眼底一酸,有什么要夺眶而出,桃夭赶忙抬起眼,用力眨了回去。

    袁翼君嗷的一声哀号,“天道不公!不公至斯!”

    狐狸仙似乎长长舒出一口气,却别过脸去,道:“这次我会再帮你了,你要去便自己去,过去若非我将你推给泰乌,想来他也未必会中了你的毒喜欢上你,此番我再不帮你了!我不能再害泰乌了!”他一甩袖子转过身去。

    桃夭郑重地对狐狸仙和袁翼君鞠了个躬,“承蒙袁翼真君和月下仙人于危难之中真心相助,桃夭感激不尽,将来必定倾尽所能报答二位!”

    桃夭转身离去前,听得袁翼君嚷道:“怎么可以这样?怎么可以这样!我还未来得及和星神一夕共赴巫山……”

    桃夭从未这样不化身形地进入过幽冥界,许是她身上的仙气突兀了些,路上的妖魔皆停下手中动作,纷纷侧目,窃窃私语。

    “我第一次看见长成这般模样的罗刹,是十八层地狱新升上来的吗?”

    “真笨!什么罗刹,你没闻到那一股子清汤寡水的神仙味吗?”

    “啊!竟是个神仙!可惜了这般好模样,怎么就想不开堕落得去做了神仙,委实可悲……”

    桃夭最终停在了那块无字楠木牌匾下,深呼吸了一下,叩了叩门,许久无人应门,只有大门两旁把守的两只狍狞怪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。

    许久后,桃夭再次伸手叩了叩门。约莫过了三炷香的时辰,终于听见大门沉重的一声响,里面施施然走出两个女妖。

    “何事?”

    “烦请通报魔尊,便说……便说桃夭求见。”

    “桃夭?魔尊日理万机,岂是没有名号的平庸小辈随便可见。”其中一个女妖颇有几分不耐,伸手便在关门。

    桃夭赶忙伸出手挡住她,急道:“便说星神桃夭求见。”那女妖生生顿住手上动作,瞠目结舌地看着我,另一个女妖如遭雷劈,似乎吓得不轻,重复道:“星神……哪个星神?难道是那个?”两个女妖对视片刻,然后毫不犹豫地一把掩上了大门,扣紧的大门几乎要拍到她的鼻尖。

    桃夭一愣,嘴角扯出一缕苦笑,抬头看了看天,复又低下头看着脚尖。

    不想,少顷后门忽地从里面霍然打开,那两个去而复返的女妖带着满脸古怪鄙夷的神情看了看桃夭,不情不愿地道:“魔尊有宣,星神且随我等入内。”

    一路向里,桃夭被引着入了后院,远远看见一片火红的花海中有一个小湖,湖心一座飞檐亭,几个乐令正在拨弦,丝竹呜咽。

    一人凭栏而靠,面前案几个散落三两文牒,手上一卷半展开的竹简微微泛黄,他凝神在看,露出的侧脸半明半暗并不真切。

    四周花木繁盛,仅他笔尖的一点朱砂触目惊心。

    桃夭心中一颤。

    那女妖引着桃夭立于湖心亭的石阶下,“尊上,星神求见。”

    桃夭半敛着眉眼,一阵风过,亭下花海涟漪相撞,丝竹之声刹那间停止上,周遭寂静一片,片刻后划过一丝不协调的徽音。

    有人低低一笑,四周出错的乐伶惊慌跪下,“请尊上责罚。”

    “怨不得你们,这星神仙上我都畏怕。”他语调寒凉,明明是锋利的讽刺,却带着一层隐晦的暧昧,像极了刀口上残留的一道血痕,“都下去吧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一阵窸窸窣窣,左右之人退散而去。

    桃夭垂着眼,少顷后,一双锦靴映入眼中,她心口突突地跳动着,千言万语堵在喉头,却不知如何开口。

    “怎么?星神仙上怕不是责怪在下未有徒相迎,怠慢了你,连话都不屑于说了。”

    他一口一个“星神仙上”,刺得桃夭生疼。“泰乌……”

    桃夭猛地抬头看他,冷不防撞上一双冰冷的眼睛,“我……”桃夭已不知自己要说些什么,只是这样近地看着他的眉眼,一时满足得近乎痴了。

    他微微一挑眉,似有不耐,移开眼去,“听闻星神明年开春便要荣登天后之位了,可喜可贺。今日可是来送喜贴的?星神胆识如今真得越发大了,只身入我邪灵界,就不怕有去无回?”

    他信手拨了拨尚未撤去的琴弦,杀伐之间一泻而出,“还是,你赌我不敢杀你?”

    “泰乌……”桃夭一时不知如何言语,手上却下意识地抱住了他的一条臂膀。

    他一顿,片刻后眼角一沉,似乎大怒,又似乎嫌恶至极,旋即手上一扬,护体魔功将她重重弹开,桃夭一下跌坐在地上。

    “星神请自重!”桃夭掌心生疼,火辣辣的疼,然而,却远不及心中疼痛之毫厘……

    他那道嫌恶的眼神竟像一把刀生生扎入桃夭的腑脏之间,狠狠地剜开一个鲜血淋漓的创口……

    他一甩袖,似乎多看她一眼都怕玷污了双眼,转身抬脚便要步出湖心亭。

    桃夭惊慌失措地挣扎起身想要追上去,脚力却一脱力,再次狠狠地跌在地上,看着他已跨下石阶的脚,她顿时怕得全身发抖,这是她仅有的一次机会呀,若错过了,便再也不会有了!

    凡人还有来生可盼,可是他们却只有这一世,漫长而没有止境的一世,若是以后再也看不见他,那样漫长的千年、万看甚至几十万年将是怎么的酷刑……

    顷刻间,各尽所能泪流满面。

    桃夭啜泣着在背后喊他:“泰乌,我错了,过去皆是我错了!你杀了我也好,剐了我也好,可是……不要不理我……我知错了……”

    他蓦地停住了脚步。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,我真的不知道啊,我以为是你杀了我爹爹,我答应过爹爹要孝敬他,报答他中,可是他却灰飞烟灭了……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,没有爹爹,没有了方向,我不知该往哪里走……我误会了你……我以为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以为?!”他一下子转过身打断桃夭,衣摆带起的落英纷纷扬怕,“好一个你以为!”他突然一笑,嘲讽尽显。

    “为了这三个字,你便毫不犹豫地取了我的性合!星神之狠开天辟地无人能及,在下领教了。”

    是啊,她错得荒谬,荒谬到无可补救……

    怎么办?桃夭慌乱地看着他冷眼对我,神智恍然间却有一丝清明……

    她知道,她仅有这一次机会,下一刻不是她被他杀了,便是被天帝再度囚禁,千方万语,其实只有一句话,这句话我从未对他说过。

    “有一句话,你信也罢,不信也罢……”我双目直视着他,手心攥出了血渍,“我爱你……”

    他一动不动,眼前缓缓飘落下一片凋零的花。

    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桃夭,眼中有一瞬间倒映出了那花瓣的火红色,慢慢地,浮起一层恍惚和不屑,最后竟是勃然大怒。

    他冷哼一声,唇角紧抿,“这次,你要的又是什么?”

    桃夭一时愕然,不知所以。他忽地抬头一笑,“故伎重演?不想这么多年过去,你的骗术倒是越发拙劣了。上一次,你与泰陵联手,仅用一缕青丝骗去我一命,大获全胜。如今两界还未开战,不想星神却已粉墨登场,入戏倒快……”

    “只是--”他突然俯身捏住桃夭的下巴,“你二人就如此轻视我泰乌?你以为我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?”

    “不是的。”桃夭被他捏得生疼,明明只是下巴被捉住,心中却揪成一团,连眨眼都是疼的,像一条被掐住七寸的蛇,语无伦次,“不是的……我从不知晓泰陵竟欲策反……我说的是实话……我爱……你……”

    一串泪顺着桃夭的脸颊急速滑落,跌在他捏着她下巴的手背上。

    他一顿,竟像被烟火烫伤一般,迅速收回手,看着她,满面鄙夷。

    “我清清楚楚记得临死之际星神赠了我两个字--从未!泰乌至今奉为金科玉律,铭记于心,一刻都不敢淡忘。星神过去从未爱过我,怎么竟一夜转了性子,爱上了我?还是说,星神竟有如此特殊之嗜好,癖好已死之人?泰陵素来行事滴水不漏,怎么就没教好你呢?撒谎亦要有理有据,方才使人信服。”

    桃夭婆娑着眼看他,水光朦胧,“我从一出生便被喂下了一种丹丸,唤做灭情丹,至此,灭情绝爱……直到,那天我亲眼看着你魂飞魄散,方才一口吐出……我亦不知何时喜欢上你的……”桃夭低声喃喃道,“或许,留芮池畔……或许,我诈死之时……又或许,你抱着宣纸对我回身一笑……或者仅是因为当年你那一句‘何方小妖?’我不清楚,我不知道……可是我知道,看见你受伤,我会很难过,难过到肺腑仿佛都被虫蛀……”

    “灭情丹?灭情绝爱?”他伸手缓缓捏上我的喉头,“六界丹药谱,我倒背于心,从未听闻有一种丹药可使人绝情绝爱。就算真有此丹,你又怎么会心窍未开却对我动情?是你太笨,还是当我太笨?”

    他手上一紧,桃夭的喉头欲断,“说吧,泰陵这次派你来意欲何为?同一伎俩反复使用,不想他如今已黔驴技穷至此!你以为此番入了魔界还可以全身而退?”

    从他口中吐出的话语字字锥心,而桃夭却不怨他,是她负他在先,便是她负了自己的性命亦不够抵偿他半分。

    眼前景象越来越模糊,桃夭慢慢闭上了眼。

    其实,能死在他的手中未尝不是一种幸福。

    蓦地,他松开了手间的桎梏,桃夭一下跌落在他冰凉的怀里。

    他就这么任由桃夭倚靠着,不伸手相扶亦未推拒,如此已叫她涌上一股微弱的希冀。

    未料想,下一刻便是他三九风雪一般的冷言冷语,“星神对天帝之爱果然感动天地,为了他,你居然连姓名都可以舍弃?而他,为了巩固帝位,竟不顾未婚妻子的性命,穷途末路到将你送到我的手上。普天之下,有这般无情夫婿,亦有这般痴情妻子。好,果然好,叫泰陵大开眼界!”

    桃夭几番想要伸手抱住他,却使不上半分气力,手腕动了动便无力地垂下,只能勉强睁眼看着他,“不是的,从来都没有……没有……泰陵……一直……一直只有……一直只有你一个……”

    不知是不是桃夭的错觉,竟然觉得扫过她额际的清风轻轻一滞。

    “哈哈!”他倨傲地一笑,一手揽住桃夭慢慢滑落的后腰,一手抬起她的下巴,一时间四目相对。

    “星神就如此自信?你凭什么以为你能够吸引我再受你一次欺骗?我想,我与鸾凤的婚贴应该已于三个月之前送抵天界了,如果星神仙上被遗漏了,我现在便补你一份!”他看着桃夭,一字一顿地说:“你若再说一句爱我之谬言,我便立刻杀了你!说一次,剐一次!”

    一阵风吹过,桃夭的心片片碎裂,寂静无声。

    “报--”有鬼魅从花湖尽头一路飞奔而来跪在黑龙面前,“禀报尊上,天帝携百万天兵在忘川渡口外,言明尊上若不交出星神便立刻宣战!”

    桃夭心中一凉,指尖轻颤。“果不其然!”

    黑龙倏地单手将桃夭搂紧,苍白的唇靠上她的耳际,薄薄的唇瓣轻轻开合刷过桃夭的耳廓,“原来,你今日之行目的在此……嗯,星神为幽冥魔尊挟持,天帝震怒,为营救星神,不得不大举进攻魔界,领正义之师,替天行道!”

    “看看,这是多么完美的借口。人心所向,正义所趋。泰乌自叹弗如,无远弗届……”他含住桃夭的耳垂在口中反复用舌尖亲昵地摩挲,最后,一口咬破,一滴温暖湿热的血顺着我的颈侧慢慢滑落。

    “可惜,叫你失望了,我早有防备,幽冥百万鬼将日夜备战,只待此刻!”他抬起头,一个嗜血的笑容绽放在这张极致完美的脸孔上,他双唇鲜红,利落吐出二字,铿锵落地,“应战!”

    忘川无垠,水无痕,魂不尽。

    .......

    黑云压城城欲摧,甲光向日金鳞开。

    忘川那边,天帝一身出尘白衣,负手而立,背后是天界的三十六员天将,还有数不尽的天兵,皆手持寒光凛冽的法器,倒映着正午的骄阳,叫人不能直视。

    忘川这头,黑龙立于渡口,猎猎红袍张狂翻飞,乌云为之浮沉,骄阳因之见拙。

    十殿阎罗亲自上阵,魑魅魍魉静候帅令,鬼将妖兵严阵以待。除却流云飞卷,风声呜咽,没有一丝声响,没有一个动作,寂静之中一股沉沉煞气正在一点一滴、不疾不徐地缓缓酝酿。

    桃夭被安置在一把宽大的乌木椅上,周遭装饰极尽奢华,长长的流苏沿着椅背流泻而下,像极了女子温婉的长发,在云中起起伏伏摇曳飘飞。

    她伸手抓了一把,茫然地看着它们从指缝间滑脱,触感细腻,绵绵密密扎入她几近麻木的心头。桃夭距黑龙仅两步远,感觉却比隔着一条忘川还要遥远。

    桃夭看着黑龙,黑龙看着泰陵,泰陵看着自己。多么可笑,多么诡异的一个轮回。

    “泰陵今日前来并非恋战,只为接回星神。”天帝终于率先开了口,那双涤净凡尘的双眸定定地看着桃夭,隐藏在眼底的是什么呢?

    似乎有一丝焦急和失落,但是怎么可能?他永远叫人捉摸不透。

    “哦--”黑龙轻轻一哼,狭长的凤眼微微一挑,声如羌笛悠悠开口,回荡在招展的旌旗之间,“若我不放呢?”

    天帝身旁的呲铁兽跺了跺蹄子,暴躁地抬头喷出一口鼻息,他紧了紧手中的缰绳,淡然道:“如此,只有先礼后兵了!”

    黑龙仰天一笑,“何必多言,如你所愿!”

    漫天秋色下,天鼓骤然擂响,角声起,悲笳动,三军甲马不知数,但见银山铺天来。

    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,杀戮便于寂静之中似一坛被踢翻的酒,血腥味刹那间弥漫开来。

    忘川不再复昔日宁静,一时间,川水之上,车错毂连短兵相接,操戈批犀怒目相向,血肉横飞惨呼连连。

    众神魔挽弓运术,落矢交坠,凌余阵躐余行,左骖殪右刃伤,出不入,往不返。

    有神将跌入忘川,再也没有爬起来,亦有妖魔身中神矢,魂飞魄散。两军对垒之中,仅有二帅岿然不动,无情地看着芸芸众生,运筹帷幄之间,仿佛一切乾坤早已料定。

    只有她,既做不了那些沙场拼杀的卒,亦做不了这样机关算尽的将,顶多只能当一个过河的筏子,一个挑起战乱的祸端,无能为力地作壁上观,将来怕不是还要背负千古骂名,被世人骂为乱二界的祸水。

    她忽然记起佛祖也要曾将她比成山间一猛虎,她当时以为荒谬至极,今日一反思,真真没有丝毫差错。

    桃夭看着凤凰的侧脸,仿佛感应到她的目光,他亦回过头,一双子夜般的黑眸深不见底,他轻轻一笑,如昆仑美玉落于西南一隅,却再也看不见那颠倒日月的梨涡,余下的,有恨,有篾,再无爱。

    渐渐地,天界之兵趋于弱势,阿鼻妖魔渐占上风,复仇之光照亮了凤凰的一张脸,他唇上沾染的我的血早已干涸,却在这光亮之中衬得他的脸有一种异样的白皙,浅薄欲透……

    有一层淡淡的烟气自他指尖飘出,慢慢浮动环绕在他周身,只见他眉间轻蹙,抿了抿唇。

    难道是反噬?

    桃夭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惧怕,惧怕那味金丹之中残缺的不知名的草药。

    桃夭慌乱地去看天帝,却见他微微仰着头,眼神落在远方,看着那些流云。在这喧闹的铮铮杀伐声中,他安静地失神,寂寞地沉浸在她所看不见的天地之中。

    蓦地,在我看向他之后,他亦转头看向桃夭,刹那间,满眼繁星,华彩流转。他张了张口,无声却有言,桃夭看懂了他的口形:“夭儿,回家吧。”

    桃夭定定地看着他,亦轻轻开口吐出一个口形:“药!”

    瞬时,他身上一僵,别过脸去。

    桃夭顿时大急,一股急火烧上心头,烧得她一阵眩晕,竟跌下了座椅。

    椅下浮云散开,是茂密凌乱的荆棘,根根带刺,刺上染血,厉鬼的号啕声响彻耳畔。

    然而,就在她以为要落入荆棘丛中时,却被人伸手一托,再次坐于椅上。

    她眼前晃过一角红色衣袍,竟是黑龙。待她回神时,他已立回原处,眉梢眼角更加阴沉,轻挑唇角,满脸讥讽。

    他的头顶上,一支凤簪利落地插在乌发之间,如天外飞剑,衬着大红的战袍,煞气四溢,金光熠熠……

    金?金!桃夭突然如同的醍醐灌顶,一下子全明白了,激动地攥紧了坐椅扶手,在刀光剑影之中大声唤他:“泰乌……”桃夭声音断续,语无伦次,“我晓得了,梼机,是梼机草!”

    对面,天帝脸色一沉。

    桃夭心中突然涌起一种不祥之感,顾不得嗓子嘶哑疼痛,急急喊道:“那金丹里多加了一味梼杌,服食蓬羽即可,蓬羽克梼杌!”

    泰陵根本没有删减过金丹之中的药草,而是添了一味梼杌,而她当时跟踪鸾凤之时,心中急切竟将此遗忘,一味跟进了那暗藏机关的木桩之中,竟忽略了怀中所携带金丹不能近木,而那金丹居然也未化,说明此丹根本不惧木!

    她适才方记起此事,前后一贯通,顿时明白这丹药之中定是添加了一味可压制金性之药,而能压金又寒凉去火的药天地之间仅有一种----生长于瑶池水底的梼杌。

    梼杌中性凉,却有一草能克,便是忘川边常见的野草,名唤蓬羽。

    黑龙蓦然转头。

    桃夭尚未来得及看清他面上的神色,眼角却掠过一道奇异之光,自忘川彼岸射来,如离弦之箭,脱缰之马,风驰电掣,来势凶猛。

    她来不及多想,不知哪里来的力气,纵身便往黑龙胸膛处扑去。不想,黑龙早已察觉那道暗光,已抬手相迎击出一掌,电光火石之间,他掌上烈焰腾地蹿起,红莲业火敷药胜放……

    不过一刹那而已,很短,很短。

    那道暗光没能射入魔尊的胸膛,而那掌红火亦没能烧至彼岸的天帝。

    桃夭闷闷哼了一声,慢慢滑落,手心一道佛印金光四射……

    “桃夭!”依稀听见有人唤她,是谁呢?

    是黑龙你嘛?

    如果是你,那真好。

    原来,她可以这么轻,轻得像一片迷路的羽毛,不知皈依何处。真的有来世吗?

    那么,她愿为一直振翅而飞的蝶,一滴渗透宣纸的墨,一粒随风远去的沙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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